榆钱树叶飘呀飘……

作者：晏良华

   初春，一个晴朗的双休日。我携家人回农村老家看望年迈的父亲，很久没到乡村田野感受春光的孩子们一路欢呼雀跃。

   川北山乡，桃花，李花，梨花都赶趟儿似的竟相开放，油菜花金黄金黄铺满大地，明媚的阳光沐浴着孩子们灿烂的笑脸，他们奔跑嬉戏，采一束菜花，摘几朵李花，桃花，欢乐的笑声溢满田间。不知不觉，老家哪青瓦白墙的小楼房已展现在眼前。儿子天性好动，早已一路狂奔跑进了院子；女儿文静懂事，把手里大把大把红的，黄的，白的花儿送到我们面前，欢喜得不得了。春光照耀，花香扑鼻。还没到门前的菜园地，父亲已早早地迎了出来。家里的那只大黄狗也跟在儿子身边左窜右跳，不停地摇晃着尾巴表示对我们的亲热。姐姐比我们来得早，已在厨房升起了袅袅炊烟。姐夫蹲在水井边的老榆树下宰鸡杀鱼，忙得不亦乐乎！

   这是川北典型的农家小院，屋后翠竹一片，房前栽满了李树，桃树，梨树，还有樱桃。春花含芳，掩映着房檐瓦砾；唯有那老榆树显得老气横秋。门前菜园：芹菜，青菜，葱子，蒜苗一片碧绿！

   一阵寒暄之后，我们把凳子搬到院子里，享受着春光的抚慰。榆树下，孩子们围在那儿看姐夫剖鸡杀鱼。不时，还伸出手抚弄那些水中精灵，溅得儿子满脸晶莹的水珠。儿子似乎还不尽兴，竟爬上井边那棵老态龙钟的榆树上玩了起来。这时，我才惊异地发现，那老榆树的枝上，竟长出了片片新绿！曾经被剥皮受伤的树干饱含岁月的沧桑，经过生命的修复，虽然十分丑陋，但依然不屈不挠地挺立，树干被日月打磨得愈来愈粗大。我惊叹它顽强的生命力，如川北淳朴坚毅的父亲那核桃纹般的脸！我叫下顽皮的儿子，向他讲述了老榆树悲惨的命运和我难忘的童年。

   30多年前，国家还没有搞改革开放，也没有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，农村的生活依然十分困难，物质短缺，队里分的粮食从来没把家里那口唯一的只装300斤的木柜装满过。母亲说，这就是全家一年的口粮啊，可要节约着吃哟！每天做饭，她都要用一个小木盒量了又量，算计着每天能有米下锅。门前的菜园是我们家多年的自留地，母亲种了很多蔬菜。收工回家，剥一大捆青菜，除了猪吃的，那些嫩绿水灵的便用来做菜稀饭。那是什么饭啊，满锅的青菜和水，几乎看不见米粒。端上桌，往碗里一瞧，全是瞧得见人影的清汤寡水，饿急了的常常是端着海碗一口气底朝天，干干净净，碗跟洗过的一样，只听见桌上唏哩哗啦喝稀饭的呼呼之声，尽管肚子填饱了，但到不了晌午，几泡尿一撒，那滚圆的肚皮也瘪了，里面咕噜咕噜闹起了“空城计”。队里的壮劳力好多都得了水肿病，脚背上用指头一按一个“坑”，好些人走路都成问题，没有力气，拖不起脚。父亲也不例外，脚背浮肿，走路“打偏偏”，但他还是坚持挣工分。母亲担心这样下去全家人都会水肿，便希望上面给分一点蚕蛹下来，到队长那儿一问，说只有重症水肿病人才能分给一点这种高蛋白食物。父亲是家里的脊梁，干的又是队里打石头的力气活，母亲常在稀饭快煮熟的时候盛出一小碗干一点的米饭给父亲吃。父亲不愿这样，说孩子们正长身体不能亏了他们，然后把米饭分给我们。我和姐放学后也常到后山捡些地母，摘些野菜，到河里捉螃蟹，捕黄鳝，捡螺蛳，抓青蛙等。虽然清苦，但也有童年的乐趣。母亲脸上少有笑容，父亲也沉默寡言，常蹲在榆树下长吁短叹，愁眉不展。

   那年春，院子里的梨花，李花开了一树，樱桃花也开了；童年的伙伴常常在院子里比赛爬树，母亲说，看这一树的花骨朵，肯定会结好多好多的果子，可不要再往树上爬了。我和小伙伴都十分懂事，爬树的活动转移到了那棵榆树上。我对父亲说，这榆树又不长什么果子，栽它干啥？父亲说，这榆树是你爷爷栽的，你没看见树上的叶子吗？那叫榆钱叶，榆钱，余钱，谁不盼望家里有个余钱呀！我是懂非懂。放学后，仍和小朋友在榆树上爬上爬下，寻找童年乐趣。

   有天晚上，父亲收工回家，有气无力地搬张凳子坐在老榆树下抽闷烟，脚背依旧浮肿，旱烟忽明忽灭，散落点点火星，沉寂的夜繁星点点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，母亲端了碗稀饭去，他一口气喝了，仍一动不动地靠在榆树上抽闷烟……

   迷迷糊糊的沉睡中，母亲唤醒了我，窗外的天空曙色初露。睡眼惺忪中她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东西，这是你爸辛苦了一个晚上给弄的榆皮蛋白馍呀。那味道，好香！吃到嘴里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，我狼吞虎咽地吃完，想不到父亲还能弄来这么美味的好吃的东西！

   天亮了，走出屋外，院子里的情景把我惊呆了：榆钱树被剥得惨不忍睹。我一下子明白了美味的榆皮蛋白馍原来是这棵老榆树的奉献！父亲昨晚把榆树剥得七零八落，为了不让树死掉，只留下了三分之一的树皮，然后将剥下的树皮捣烂用石磨碾，把榆树丰富的植物蛋白过滤出来，我们才吃上那美味的榆皮蛋白馍。眼前的榆钱树，经历了昨晚凄惨的盘剥，没精打采，一下子焉了。晨风吹来，片片榆钱树叶飘落下来，发出凄厉的沙沙声……

   榆钱树叶飘呀飘，飘不走我童年的记忆。老榆树从此一蹶不振，老气横秋，要死不活，但它却挺过了那次劫难，顽强地生存下来。

   后来，中央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，村里搞起了联产承包责任制，我们家也分到了几亩田地，家里不但粮食丰盈，而且每年还杀两头大肥猪，父亲的水肿病也不治而愈；全村人从此都告别了哪食不果腹的艰难日子。

   没想到老榆树竟枯木逢春，长出了片片新叶！我感慨生命的奇迹，更感慨改革开放30年来农村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。

   中午饭做好了，父亲开了瓶好酒，招呼我们入席就餐，姐姐早已把丰盛的饭菜摆满了桌子。酒香，菜香，满屋飘香。但我更回味那吃在嘴里滑溜溜的榆皮蛋白馍，那味道更香！

儿子被我的故事深深吸引着，守着哪棵老榆树不愿离开。

   凄惨飘落的榆树叶，仍在我脑海里飘呀飘……